半夜在電腦前看紀錄片導演郭笑芸的婚暴第二部曲《與愛無關》(2010)。這是她繼首部由花蓮法扶委託、紀錄繪畫班婦女走出婚暴的生命歷程《最遙遠的愛》(2008)以來,從(施暴者)男性觀點來描繪暴力。在產業道路上行駛摩托車的瓦斯行大哥、蕉農阿伯買完檳榔要開著卡車去上輔導課、經營畫框工廠的鄰居叔叔說小孩說到掉淚,他們的共通點是生氣時「教訓」過老婆好幾次。在肯定暴力與打人絕對是錯誤行為的前提下,我們隨著導演進入盤根錯節的父權文化。記者發現光鮮亮麗的「文明」人跟無法替自己上妝容的藍領階級,吵起架來並沒有什麼差別,總是又愛又恨又憤怒又狂喜又緊咬不放,生活裡的無力,好像突然在此刻活了過來。一直聽郭笑芸想拍目睹暴力兒童的影片,甫出來的第三部曲《愛的黑海》(2012),從成年的「目睹兒」口中,細緻描繪出過往跟當下,婚姻關係暴力的延續與轉化。

體制保護無法修復關係與傷痕

翻開內政部家防會歷史記載,80、90年代爭取兩性平權的民間團體開始推動婦女保護法令,喊出家暴不只是家務事。1997年有「台灣省兒童少年暨婦女保護熱線」、1998年《家庭暴力防治法》公佈,2001年「113婦幼報護專線」啟動,而專線只是警政、醫院之外家庭暴力事件的通報來源之一。雖然,量化數據往往只把話說一半,但可見2005年至今家暴通報持續增加,這點背後究竟代表的是家暴事件變多的社會現象,或者代表一般人包括當事者對「家暴」比較認識、願意提出通報,同時越來越多家暴事件開始進入國家的法律、社福體制裡面被處理。究竟應該如何詮釋,則見仁見智。

從委託拍攝首部曲《最遙遠的愛》開始,郭笑芸作半年田野,主角模樣逐漸清晰。剛開始想為女性發聲的正義感,表示紀錄片拍久了對人會有一些判斷的她,越拍越深深發現事情沒有原先想的單純。當所有社福資源進來,都集中在一般被認為很可憐的婦女身上,郭笑芸認為家庭裡面的問題,並不像在路上碰到爭執,把兩個人拉開就沒事。「家是要共同生活的」,家庭的全貌似乎不只在於施暴者很壞而受暴者無辜,或者申請禁令就可以解決的表面。

相較於北部都市白領家庭的封閉、不承認打人、不願意被拍攝,郭笑芸手持攝影機進入南部加害人團體拍攝《與愛無關》的第一天,一個六十多歲大哥突然站起來,拍桌子說那些婦女也要原諒她們的先生,又說他要回去跟他老婆道歉。她說,「我在第一部拍婦女時,進入家庭滿困難,拍男生不一樣,就跟著他們自由進出。」

影片中可見的不只是大哥們的坦白,還有連他們也掙脫不了,身處被過度寵溺或忽略的兒子角色,他們需要家庭跟傳宗接代,而所有人口中的美好婚姻,其實缺乏面對自己的情感教育。郭笑芸在片裡沒有帶出,究竟外力是否應該介入家庭關係的是非題答案,她只是緩緩地說,如果每個人的觀念可以改變一點,也許外面的理解、包容,還有對各方包括孩子與施暴者的支持就會多一點。

年輕孩子說:過去與現在之間我卡住了

第三部《愛的黑海》,它的好看不是什麼精神啟發或情緒紓解,而是溫柔稠密地編織出四個家庭、好幾個成年的年輕孩子,獨自長大的故事。郭笑芸說影片「質量很重,那就是他們生命的特質。我不想要用比較輕快的方式處理」。父母親以為小孩子會自己長大,隨著成長傷害會逐漸減少。但從另外一面可見,逐漸學會同情家人的獨子阿光說他「用恨的方式逼自己長大」,開始面對親密關係中衝突與自身情緒的二弟,輾轉談出對自己行為的強烈自省與內在掙扎:「成長過程就是這樣(面對婚暴),所以未來目標就是要當好爸爸好老公,現在連這個機會都沒有,覺得活得好沒意義。你熬過了那段時間,一直讓你熬過來的動力,套用在你現在遇到的事情時,反而使情況更糟。有那樣的成長過程,才想說當時不一定是你人生最慘的時候(而等到長大以後才是)」。他說,「回去希望家裡不要變比較好,因為他們都沒有變,這樣才有回家的感覺」老么接著說,外力只會阻止到一定程度,「兩個人的生活,不可能一輩子都靠第三個人來維持家庭生活」。

目前社福機制仍被動地仰賴學校、家長或外力通報,然被視為脫序的孩子不會主動提出需要輔導或協助,郭笑芸觀察,「他們自救的方式就是自殘,你用什麼方式對我,我就用什麼方式還給你」。她進一步說:「生命很有趣。他受到苦難,但是可能在某個地方,有能力自己痊癒。你要給他機會,夾縫裡不能給它卡死。如果絕望帶著孩子去自殺,什麼就都沒了。只要讓他活著,旁邊的人給他幫助,他自己就可以長大,而且長得很好」。

《愛的黑海》除了讓觀影者可以看到有一樣生命經驗的人,受攝者也願意藉此幫助別人。五年級生的笑笑導演,三部片拍攝下來,聊起這次跟年輕受攝者一起完成影片的合作過程。她坦白說,「跟年輕人工作有很乾脆跟簡單的部分。不需要花很多心思探詢對方在想什麼,我一提出來他們就很開放地講了。也有可能,這個世代覺得暴力不再是秘密了,講出來無傷」。接著,談到受攝者像作分組作業一樣,投入進來幫忙朋友的態度,「年輕人的反應就是,我要來幫你,但沒有要藉由你來陳述我的痛苦,那個東西更平等。不像第一、二部片,受攝者其實需要藉由攝影機來抒發情緒跟整理思緒。《愛的黑海》他們很清楚告訴你,你要什麼就跟我講,你問我什麼我都可以講出來,講完以後我們就是朋友,沒什麼拍攝者跟案主很親密的關係。雖然講了很深刻的東西,可是我知道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叫我,叫笑笑姐、導演還是郭阿姨」。

郭笑芸緊守放映婚暴三部曲的倫理規範,除了需要受攝者知情同意,同時堅持不上電視跟網路。除了這次《與愛無關》、《愛的黑海》分別在十月份紀錄片雙年展及女性影展放映,後面也開始陸續聯繫專業團體座談的放片機會。記者提到目前少見長期蹲點的攝影或紀錄影像,她回道,「環境跟土壤不一樣,現在紀錄片取向也不太一樣。起初那個很衝撞很野的東西比較沒有了」。郭笑芸在離開全景後的五年,沒有團隊、一個人實踐拍片計畫。她表示隨機聊天、記錄、比較沒系統的拍攝方式,到現場很難明確分工。以體力來說,目前還可以「自己找點進去,幸運的話一兩個人跟著。如果可以一輩子這樣下去,一年半一部片,錢不多沒關係,可以拍自己喜歡的東西,又餓不死,多好!」。以疏離觀察者角度貼近受攝者的生活,選擇「做自己」的她還曾在離婚現場幫忙協調。回想起來也確實,對郭笑芸而言,人性明明白白地看到現在,淡如水也沒什麼需要遮掩下去的部分,只有影像選擇站在哪方的堅定立場。

本文引用自:破周報編輯部 文/蘇盈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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